我没成想这次我倒没来得及爆发,太后却比我先发作了。

那日风和日丽,一看就是个好日子。

斜阳西下,我正紧张着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亲了亲珏儿的小脸,泪汪汪地准备叫乳母抱下去,却见小夏子慌里慌张地进来回禀:

「昭仪,皇上今日不能过来,还请昭仪自己先用晚膳。」

不来了?我的心顿时雀跃起来,忙忙招呼小夏子细细将原委讲来。

原来是太后她老人家终于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了。

连连数月,皇上七日有三四日宿在我永安宫,还有一两日宿在他自己的兴德殿,剩下那一日半日的也就偶尔去皇后或是四妃宫里坐坐,阖宫的妃嫔守了活寡一般,熊熊妒火一直烧到了太后宫里,气得太后把她那最珍爱的玉如意都给砸了。

皇上一下朝就紧赶慢赶着去太后宫里请罪了,这才没法来我这儿折腾。

我一听,心里顿时乐了,这小人皇上终是有人收拾他了。

小夏子退下后,我美滋滋地抱着珏儿自在随意地吃了一顿好饭,睡了个好觉。

据说那日太后生了好大的气,斥退了左右,殿外的宫人只闻内里不断有争执之声,皇上出来的时候,脸上阴沉得快要结上一层冰了。

自打那日起,皇上便再没来我的永安宫,从皇后宫里开始,宫里各处的嫔妃流水一样挨个盼得了她们日思夜想的皇恩雨露。

可这皇恩显然和她们期盼的有些差距,月余下来,皇上脸上冰冻三尺的寒意让后宫妃嫔个个活得战战兢兢,路上行走的宫女太监大气都不敢喘,虽是阳春三月,整个皇宫却低沉得如数九寒冬。

但在这数九寒冬里唯有那么一处桃花源,便是我的永安宫。

皇上不来永安宫,我带着一岁半的珏儿在永安宫里活得可谓风生水起,今儿扎个宫灯,明儿绑个秋千,把永安宫彻底闹了个底朝天。

可我却忘了乐极易生悲的道理,在我乐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太后宫里传来了懿旨。

十三

午后酣畅淋漓地落了一场雨,太后宫里点着袅袅檀香,我怀着万分忐忑的心迈入殿内。

太后挥了挥手清退了左右,我一看这架势终于开始反思自己这些日子是否太过肆意,太后莫不是要动私刑?

太后的面容在檀香轻雾中隐隐看不真切,只是她久久不语实让我坐立难安,想起翠心再三叮嘱我要沉住气,我便使劲耐着性子等太后开口。

可这沉默是否也太过长久了?

「鸿嘉三十六年,哀家十八岁,几经波折终于如愿嫁给了那个扬鞭策马逗我顽笑的少年郎,甫一入府便是专房之宠。」

太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檀香中缓缓飘荡,显得些许不真实。

我一时愣住,太后今日怎地不教训我反而和我谈起陈年旧事了?

「鸿嘉三十八年,五王夺嫡何其惨烈,先皇被人构陷幽禁太子府,哀家也失去了腹中已有三月的孩儿,先皇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自此鲜少言语,唯有对着哀家才肯倾诉一二,那个冬天太过灰暗凄寒,哀家至今难忘。」

「鸿嘉四十二年,哀家诞下了皇帝,先皇眸中难得有了一抹喜色。」

「鸿嘉四十三年,先皇韬光养晦五年,终于登上了至尊之位,那日先皇拉着哀家的手道一切皆过去了,从此便是柳暗花明。」

「然而帝王之路何其艰难,身不由己的事情何其寻常。为了江山稳固,他不得不立了韩皇后,不得不立了先太子,又不得不将我们母子掩在身后,尽力做好他们口中的明君。」

「可是他们终究连那最后一点安宁都不愿给哀家,韩齐两家联姻,朝堂之上妄想只手撑天。如此退无可退,哀家与先皇用了四年,终是扶皇帝登上帝位。」

太后用平淡而轻缓的语气将往日那些明争暗斗轻巧掩过。

我咽了咽口水,齐家以前确实有些招摇了。

「哀家盛宠几十年与先皇恩爱两不疑,却忘了他的儿子自然是像他的,情之既起必是一往而深,纵使哀家不喜你那被娇纵坏了的性子,也憎恶你们齐家曾经明枪暗箭地针对皇帝,但是哀家更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如他父皇那般怅怅不乐地走完他的帝王之路,他既钟情你,哀家便与他共担这前朝后宫的风风雨雨便是了。」

我终于看清了太后略带憔悴的面容,却听不明白太后最后那一席话是何意思。

钟情于我?

太后看着我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忍不住扶额叹息,

「哀家这是做了什么孽,自己的儿子竟是喜欢上一个傻子。」

我顿时倍感委屈,太后怎么骂人呢。我如何就成了傻子,这不是冤枉死我了吗,那个狗头皇上明明说过要报复我,并不喜欢我,如今太后执意说他钟情于我,我怎能不疑惑。

「哀家知道他素日里与你多有口舌之争,因他喜欢上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姑娘,他更怕戳破了这层心事,那个他本不该喜欢的姑娘并不喜欢他啊。」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的脸「唰」地红到了耳尖。

「禀太后,皇上驾到。」

殿外太后贴身的佳姑姑通传的声音遥遥传入殿内。

「瞧瞧,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担心成这样,这么快便赶到哀家这儿来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我便循声望向匆匆踏门而入的皇上。

斜阳暖光中,那一袭庄重的黄龙玄底龙袍反而显得柔和而温暖,他虽面色清冷,可难掩眸中的急色,他朝我走来,风姿俊逸气质不凡。

是了,打我第一次见他,我的皇上便这般好看呢。

皇上把我从太后宫里捞出来后,一路上脸色颇为严肃。

一是太后并不肯告诉他召我来所为何事,惹他一肚子的疑惑;二是我没皮没脸地一路望着他笑得莫名其妙,他若再不严肃些,总觉得我像是调戏良家妇男的泼皮无赖。

这得赖我,我实在压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欢喜。

这个面冷心热脸皮薄的皇上,果然是喜欢我的!

可我并未能乐呵多久,一推开永安宫的宫门,满院飘着的丝绸风筝,四处绑着的秋千花束,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还有院中一个华丽的走马灯转来转去十分扎眼,这一片繁花似锦看上去比过年还要热闹欢腾几分,皇上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朕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倒是过得很自在啊。」

我一看这可不就拐着弯说我心里没他,不大乐意了嘛。

太后果然诚不我欺,我心里暗暗搓掌。

但他这就误会了,我纵使心里眼里脑里满都是他,该乐呵的我也得乐呵啊。

「这,这都是珏儿,他想您想得整日哭啼啼的,嫔妾只能多花些心思哄哄他,您来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然用不上了。」

我一边当机立断一股脑儿把错全堆到珏儿头上,一边十分不屑且嫌弃地踢了踢院中的走马灯以示我的赤诚之心。

在我皇上面前,再漂亮的灯都得黯然失色!

「是吗?」

皇上眼风迅速扫到珏儿,却见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此刻掰着半块太师糕吃得津津有味,他那月余未见的父皇在他心里显然不如那糕上的一粒芝麻来得香甜。

怪我,都怪我,怪我没能居安思危提前教好他见着父皇怎么泪汪汪地扮相思。

我眼见着皇上脸上倒不再是青白交替,而是五颜六色好不精彩,使劲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解救我的珏儿。

有了!

我二话不说拉着皇上就往内室而去。

「你做什么!」皇上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地进了屋,已有三分恼意。

「儿子不好,咱们生个女儿啊!」

我脆生生地应道。

十四

但我的狗头皇上虽然生得好看,可脾气实在说不上好。

我已然十分努力地想给他生个女儿,但是女儿也不是随便便能得的,种个冬瓜还得等一轮春秋呢。

然而皇上丝毫不顾我的据理力争,第二日一大早便着人将我院中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什收拾了个一干二净。

「这,这个不许碰。」

我看着自己最爱的飞燕纸鸢被那小太监拿着要走,顿时一阵肝儿疼。

背手而立的皇上转头示意了一下那个被我眼神吓得不敢动弹的小太监,小太监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夺了纸鸢去。

「生活一定要这般艰难吗?」

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已作出了威胁的语气。

「这后宫生活确实艰难啊。」

皇上「啧啧」了两声,极其不要脸地凑到了我面前点了点头。

这是喜欢我吗?我一刹那的怀疑,哪有人非得夺所爱之人的所爱呢?

我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挥出一拳的惯性,我怕一拳挥过去我齐家老小又要浩浩荡荡奔向苦寒之地。

「有陛下在,不难。」

我想起太后的叮嘱,要反其道而行,便在他凑过来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更是拿出哄珏儿的语气柔声细语道。

皇上身体一怔,眼神一阵错乱,环视了一周屏气不语的宫人,缓过神儿后三步两步地踏出了门,

「给她留下那个纸鸢!」

太后不愧是做了几十年宠妃的人,这轻巧一吻竟真的比一个巴掌一个拳头还管用。

我激动地捧着我的纸鸢看向翠心莲蕊,却见她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望向我,眼中一片难以置信。

是的,你们的主子我成长了,我故作深沉地拎着纸鸢走回屋内,深藏功与名。

昨夜太累,我可得补个回笼觉。

皇上重又勤快地宿在了永安宫,月余笼罩在后宫的阴霾也在皇上的和颜悦色里消散干净,宫人走在路上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我身上担着孕育小公主的使命难免又显得恩宠太过,但后宫嫔妃却也鲜少去太后宫里埋怨哭诉了。

新建四年秋末冬初,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家中传来喜讯,我二姐姐嫁给了京中望族杨家三郎,一时轰动京城。

杨家世代簪缨,与我齐家也曾交好,可如今我齐家不比以往,他们仍肯结亲,却是难能可贵。

我看着手中的信,心里却也生出一丝疑惑。

「那杨家二郎可娶亲了?」

「回昭仪,奴才听说好像还没有呢。」

送信的小太监思索了片刻,认真回道。

「还没有?他那三弟都娶上我二姐了,他怎么还没娶亲。」

我倒是略感惊讶,未待多想,一声清冷的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我一转头便看到皇上踏门而入,

「你很关心杨二郎的亲事?」

皇上甩手坐下,满面寒霜。

「翠心啊,今儿个午膳吃什么啊?」

我看皇上的眼里似有杀意,来者不善啊,我撩起裙子就想往小厨房跑。

「跑什么,做贼心虚吗?」

皇上「唰」地迅速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住了我。

「冤枉!」

我见挣脱不了忙忙告饶。

我当真是随口一问,纵使从前父亲曾有意将我许给那杨二郎,我也不过只见了他一回,话都未曾说过三句。但我是何等聪明伶俐,瞄了眼皇上的神色我便知道他对我那未成的亲事一清二楚,我说不过他,又打不过他,可不得先躲上一躲吗。

没成想,没躲成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日午膳,我只能啃着白水青菜,幽怨地看着皇上大快朵颐。

那狗头皇上以往吃饭那般温文尔雅,今日却是吃一道菜砸吧一下嘴,我扒拉着自己碗里那寡淡无味的小青菜欲哭无泪。

但皇上的醋意未能持续多久,初冬的第一场雪带来了我再次有孕的消息。

十五

新建五年,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决定去行宫避暑。

皇上坚持认为,我肚子里的小娃娃,他未来的小公主是受不了一丁点儿暑热的,即使隔着我的肚皮。

不知是行宫里花红柳绿的环境好,还是女儿向来更乖巧些,我如今捧着五个多月的大肚子依旧生龙活虎,跟着行宫里一个嬷嬷,哪里新奇就往哪里去,越看越觉得行宫好。

那条长长的流川,清凉凉的河水缓缓流过整个行宫,那高高的触云阁,爬上去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好风光,那大片的荷花池,粉白的骨朵亭亭玉立地摇晃在翠绿的莲叶中,池中那群红鲤鱼生生被我喂胖了一圈儿。

我仗着肚子里的小公主作威作福,皇上也只得由着我闹腾。

不知是行宫太合我的意,还是太合我那未出世小公主的意,我看着自己的大肚皮狠狠反省了一下自己最近的饭量,这个小公主不会是个小胖子吧?

然而皇上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女儿是不是会太胖,反而把流水的好菜往我的屋里送,道道色香味俱全,连那蒜头萝卜都雕成花儿一样,皇上这般用心,好似生怕我吃不饱饿着肚里的小娃娃一样。

而对美食,我向来来者不拒,何况我的胃口的确相当好。

可我看着云淡风轻的皇上,心里越发狐疑,这小人皇上最近会不会殷勤太过?

我决定刻意减少自己的饭量,连续三天憋着只吃三口饭后,皇上终于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舒服?」

「女儿觉得太胖了,不好。」

我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皇上的表情,想看破这个小人皇帝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怎会?这吃得并不多啊。」

皇上俯身摸了摸我的肚子,眼中皆是关切。

「这可比珏儿当年吃的多太多了,她昨儿告诉我,不许吃了。」

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却觉得似有不妥,我肚里怀的又不是个妖精,怎的就会说话了。

「那个,托梦,托梦说的。」

我连忙找补,心里吁了口气,自古都有胎梦之说,总不算胡扯吧,亏得我机智。

皇上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

「托梦?可梦到是哪个托的梦吗?」

「哪个?就这个啊……」

我疑惑,指着自己的肚子,却看着皇上已经转身坐在桌旁扬着嘴角凝眸看着我。

「这里面,两个?」

我吞了吞口水,不会吧。

「吾妻甚是有本事,虽能梦到其中一个女儿不喜太胖,焉知另一个不喜欢呢,自然还是要多吃些。」

皇上亲自夹了一块八宝鱼放在我碗中,眼中星河璀璨。

我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怀着双生子,而那狗头皇上却瞒了我六个月。

「朕怕你知道心下忧虑,自然不知道更好。」

那个小人皇上毫无悔过态度,还觉得自己甚是贴心。

忧虑?

我有何可忧虑的,我自己怀了数月却不知一个窝里孵了两个崽,这显得我这个亲娘多么昏庸糊涂!

我怒视着皇上,准备认认真真生他三天的气。

可是我又想想自己将要生下两个娃娃,内心确实生出一片惶恐。

我琢磨着当年生珏儿那个小娃娃的时候有多痛,两个珏儿一样的娃娃就是两倍的痛。内心不由得一阵颤栗。

那个狗头皇上,既然打算瞒下,怎的半途又告诉了我呢!

我气上加气,越发想发作。

「行宫好,规矩少,朕会在你生产之日召你母亲陪你,不要怕。」

皇上将我拥在怀里,竭尽温柔地对我说。

我愣愣地窝在皇上怀里,心头升腾起点点的暖意。

是啊,行宫里各处的好都比不得这点好。

自此我突然对那两个小女儿生出了无限期待,那该是怎样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呢?

新建五年盛夏,在一片蝉声阵阵里,我握着母亲的手终于平安诞下了两个健康孩儿。

在满屋的恭贺声里,我与皇上相顾无言,毫无准备地迎来了我朝的皇二子和皇三子。

这两个厚着脸皮白白受了数月宠爱的兄弟,皇上给他们起名一个为承冀,一个为承毅。

十六

回宫之后,我的永安宫越发热闹起来。

冀儿和毅儿一个赛一个的能吵能哭,数个乳母来回哄都赶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哭闹声,我揉着太阳穴想起珏儿当时何等乖巧可爱,万分怀疑这两个混世魔王怎会是和珏儿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可是珏儿却十分喜爱这两个小娃娃,虽然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小娃娃,但看到弟弟们哭的时候,非但不厌烦还跟着乳母一同用自己的小手轻轻拍打安抚,等他们不闹了,再小心翼翼地拭去他们脸颊上挂着的泪珠,我看着珏儿一汪清水似的眸子,觉得自己生下了个活菩萨。

有儿如此,添两个魔王我也认了。

「昭仪,药好了。」翠心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递给我。

我看着那深褐色的苦药内心全是拒绝,喝了半碗便丢到了一旁。

短短两个月,我把自己二十年未喝的药全都喝够了,真的一滴都喝不下去。

我自小身体康健,不说能揽九天月捉五洋鳖,但好歹翻得了墙揭得了瓦,可如今我却被生生逼出了弱柳扶风之姿,每日恹恹地捏着鼻子要喝三碗药,而这些全是拜那小人皇帝所赐。

要不是他非要女儿,我也不会怀上孩子,我要没有怀上孩子,我就不会生下两个小魔王还顺带着殃及了自己的身子,太医苦口婆心地再三嘱托万不能大意,要每天三碗药不能停,饮食也有诸多忌口,连每日的晨起入眠的时间都要注意,如此养个一两年才能恢复我昔日风姿,我每听一句头就大一分,听到最后我头大到身体都支撑不住了,怎的我好好的女儿没捞到,还差点儿把自己赔进去,还这个不准吃那个不准喝,我亏死了!

我幽怨地盯着战战兢兢直冒冷汗的太医,心里却更担忧要是皇上还想要女儿怎么办,那我可真就得把自己赔进去了。

但所幸皇上对女儿的执念想来不过是一时的新鲜,双生子诞下之后,他每日总会过来逗逗孩子,虽然往往总是惹一身的哭闹气,但却再没提过想要女儿的事情。

我真是大大地吁了口气。

然而我这口气还没吁到底,我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上。

新建五年冬,家中来信,父亲病危。

我手抖得都拿不稳那薄薄一张纸,怎会?怎会?

三月前,母亲还在行宫陪我待产,她从没说过父亲身体有恙啊!

「不会的,不会的,这信确实是齐府送来的吗?是城南千福巷望梨园旁的齐府吗?」我努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却掩盖不住话语里的颤栗。

「回昭仪,确是齐府小厮送来的。」小太监不知为何我脸色突然毫无血色,忙忙跪下答道。

父亲回京不过两年,五年里我只得见他了一回,我才二十岁啊,我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地病危,怎么会!

可我的心却猛地一沉,我二十岁了,那父亲如今已六十余岁了,六十余岁,他不知不觉已经是一个老人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不知道空白了多久,待到恢复了一丝清明,看到翠心和莲蕊脸都吓白了,生怕我眼前一黑倒了过去,我缓过神后立马踉踉跄跄要跑向兴德殿,我要找皇上,我要马上找到皇上。

可我却在门口遇到了匆匆而来的皇上。

他知道了。

他虽知道了,却还是被我灰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急急将我带回了屋内。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整个人都在哆嗦,我要回去,我要回齐府,我的父亲给了我所有的包容和疼爱,他给了她小女儿所有一切他能给的,他临终之时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皇上只是将我扶起,唤了太医去齐府,也吩咐了人每一个时辰回禀一次,之后他只是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沉默着。

我全身突然没了一丝力气,我忘了,我是皇帝的嫔妃,宫门深深,一入宫门便生生世世要锁在这座皇宫里的,我怎么可能还能回的去?

我回不去了。

我只能待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能听着回禀的人的只言片语,只能等着最后那必然的结果。

天色逐渐灰暗,我心如死灰。

「日后要按时吃药,不能一次只喝半碗。」久久沉默的皇上突然开口,脸色平淡语气却带着无奈。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我的父亲要死了我的心都要碎了,他还管我是不是喝半碗药?

「也不能背着太医偷偷吃辣鸡翅,要谨遵医嘱养好自己的身子,」皇上对我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缓缓地说,「还有,不能瞎琢磨给冀儿和毅儿穿女装。」

他竟然知道,我有些震惊。

我确实想过悄摸摸地给那两个小魔王套上女娃娃衣服,不过是为了给他过一过女儿瘾,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可我只是从制衣局拿了些布料尚未开工,他怎么便知道了?

「只有三个时辰,」皇上突然转向我,「三个时辰之后,必须回宫。」

我愣住,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噌」地一声迅速起身,却被他一把拽着了胳膊,「换身寻常宫女的衣服。」

齐昭仪家父病危,昭仪心急如焚,特遣两位贴身宫女前往齐府探望问询。

夜色深沉,没人特别注意那两个寻常宫女长得什么模样,她们上了出宫的马车,驶向了齐府。

十七

伴着夜色,坐了约摸半个时辰的马车的我双腿发僵,可我顾不得缓解双腿的不适,寒风里搀着莲蕊急切地敲开了齐府的大门。

齐府早不是昔日的相府,纵使夜深看不清楚我也依旧能感受到落魄的萧瑟感,府里的零丁几个下人对我突然出现并不讶异,不知是不是由于皇上事先已经安排过,我来不及多想便慌忙向父亲的房间跑去。

外堂挤了数人,莲蕊便也留在了外堂,而我匆匆掠过他们冲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榻上的人,可我的身体却不由一滞,这个满头枯发羸弱不堪的人是我的父亲吗?

我浑身的血液似是都凝固了,双腿僵硬直直站在榻前一丈远处,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我齐家一脉出过三位宰辅七位将军,我的父亲齐泓也是文武双全人中翘楚,誉满京城门徒无数,德高望重贵极人臣啊,两年前他虽然一身布衣两鬓白霜,可仔细打量依旧看得到昔年的风采,可如今,我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京城的两年难道比那流放之地的三年更折磨人吗?

母亲看到我颤颤巍巍地想要叩拜,却被我扑在怀里只能抹着眼泪默默拉起我的手引到父亲床前,示意其他人皆不必拜了,父亲的脸色泛着青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喃喃唤着什么。

父亲,是我,是我,我是阿音,我不是皇宫里的昭仪,我是齐府的小女儿阿音,我回家了,我轻而又轻地靠近父亲,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我稍稍用力呼吸就会惊扰到父亲,而我的父亲明显已经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叨扰和冲击了。

「父亲现在神志不清,偶尔清明片刻,也是想见你。」二姐带着哽咽的声音轻轻从耳畔传来,我怔忡间抬头看到五年未见的二姐,昔年风华少女如今嫁为人妇,可是眼中的疼惜和温柔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

我环着二姐的腰,将头藏在二姐怀中低低啜泣,我的周围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人,本该是多么圆满而甜蜜的时刻,可是我们的父亲却处在弥留之际。

「小妹,不要哭了。」压抑着哭了许久,一个淡淡的声音让我猛然抬头,我从泪眼中模糊辨认着二哥的模样,却只能看到他清俊的面容下难掩身形的萧索。

二哥,二哥,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我一直不愿去细想二哥,不去想他的曾经,不去想他的处境,不去想他的未来,不去想他心中的苦涩。

因为一想起来,内心就是无法停歇的绞痛。

我们齐家之所以当时要卷入夺嫡斗争中,都是因为我们齐家当年真的太过耀眼了,耀眼到我们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日后的九五至尊,即使不是齐家的人也应当流有一半齐家的血,有我齐家血脉,那是天家的荣幸,是天下的荣耀。

这份狂妄埋藏于我齐家百年的光辉族史之中,爆发于我二哥齐远的盛世才名之下,齐远,是齐家耀眼的光芒里最为璀璨的明珠。

我二哥齐远,武艺精绝,但才名却远盛武艺。

三岁入学堂五岁可作诗,十岁时已经一文千金难求,十二岁名满天下,与当时的杨家二郎并称「绝世双才」,十四岁甫一入仕朝堂激辩便羞煞一众鸿儒,时年才八岁的我虽然懵懵懂懂,却已深知我齐家二哥齐远才华绝伦,光焰万丈,无人能掩其锋芒。

十六岁,我二哥娶了亲,十里红妆迎新嫂入门,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皎皎新嫁娘绝代风华,实实在在激扬起了满城艳羡的目光,佳偶天成,茶楼里的说书人经年累月地传颂这段世间罕有的爱情佳话。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二十一岁之前,二哥是一颗纤尘不染的明珠,光华夺目举世无双。

可在太后的话头里,我才知道正是二哥的娶亲才在先皇的心头埋下了一根刺,因为二哥娶的是韩皇后的母家韩太师的女儿韩江月,齐韩联姻,这原以为的天作之合却埋下了齐府未来倾塌的缘由,此后长姐嫁太子,不过是花好月圆之下盛极必衰的又一假象罢了。

可我终究是在齐府是看着二嫂和二哥如何耳鬓厮磨琴瑟调和的,纵使两家联姻或有朝堂裨益,可二哥二嫂却是真心相爱,那茶楼说书先生貌似夸张的恩爱之语,在我看来实不足万一,二哥二嫂不是父亲母亲那样平和恬淡,也不是大哥大嫂那样相敬如宾,他们连偶尔瞥见一眼对方的时候,眸中都是抹不开的爱恋,纯粹而热烈,深入灵魂刻入骨髓。

但景德十七年,二哥二十一岁,先皇生前处理的最后一桩大案是韩家谋逆犯上齐家构陷宁王,结果韩家满门抄斩,二嫂随之自尽,齐家流放苦地,太子废为蓟王贬往蓟州。

二嫂身死,二哥像是抽走了魂魄一般,眼中再无一丝生气。

但齐家尤存,高堂尚在,二哥不能也无法与二嫂生死与共。可二哥眼中也再没有神采,他不再提笔不再写文,更遑论日后再出入庙堂,所以昔年北境战乱我尚能期待大哥归朝,我诞育皇子有功尚能期待齐家回京,但无论未来还会有多少机遇多少可能,二哥都没有重放光采的那一天了,二哥如今已有二十六岁,但二哥的生命已经终止在二十一岁那年,再也没有将来了。

昔日无双明珠被彻彻底底敲碎,零落在尘泥里再也寻觅不到一丝光芒。

「二哥。」我紧紧抓住二哥的手像是抓着湍急的河流中的一块意欲飘走的浮木。没有魂魄没有生气都没有关系,二哥他起码还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唤我小妹,他的手掌粗糙但掌心是有温度的,他是自小教习我读书认字的二哥,是见我顽劣不思学习却依旧宠溺而耐心地反复教导我的二哥啊。

二哥沉默着任由我抓着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微微揉了揉我的脑袋,眸中不变的枯槁难得流露出一点点的温情。

我觉得自己的心疼到要死掉了。

更让我绝望的是,时间缓缓而过,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父亲却依旧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我内心也越来越焦灼。父亲心里一直念着我,他不可以不看一看他的小女儿,但皇上只允我三个时辰,来往齐府皇宫就要一个时辰,我绝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若是耽搁了时间天光大亮被人发觉,不知要给永安宫和齐府招来多少是非,永安宫我可以不在乎,可是齐府不能再经受风雨了。

「太医,太医?」在余下不足一个时辰的时候我真的慌了,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嘴中的呓语也一声比一声模糊,太医呢?那些苦涩的药呢?拿给父亲啊,为什么现在什么都不做了?

「昭仪,再等一等吧,老大人,就快醒了。」被我唤进来的太医无悲无喜地叩头回道。

什么叫再等一等?什么叫就快?我手指握着拳手心里都已经掐出了血。

突然之间呢喃不断的父亲猛然安静了下来,让我的心瞬间一沉,忙抛开太医去看父亲,太医叩了叩头退到了外室,而内室的人呼吸皆是一滞。

我手抖得厉害,心中骇极,可意料之外的是父亲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中血丝密布却依旧可窥得一丝清明,「小阿音?」

「父亲,父亲,是我,是阿音。」我慌张地掩过眼底的哀恸,跪在了父亲的床头。

父亲微微举起枯瘦的手艰难地要坐起,母亲忙轻轻扶住父亲靠在了床边,父亲闭着眼喘着气,缓了良久。

「阿音你啊,从小顽劣,不服管教。」父亲面色憔悴,却是看着我缓缓说道。

我一愣,没想到父亲的第一句话竟是训斥我,内心突然多了一分焦灼。

可父亲眼中却带着遥远的追忆和柔软温和的疼爱,似乎并不打算责骂我。

「所以为父就想,你长大了就嫁给那杨家二郎,杨家世代书香,不善武艺,且那二郎也喜……」父亲似是想到了什么停顿了片刻,喘了口气转而继续道,「若,若起争执,那二郎可是打不过你的。」

父亲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欢喜,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我胡乱地擦着满面的泪泽忍不住随着父亲一起勾了勾嘴角,我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说起那档未成的亲事,更没想到父亲想订那门亲原是算计着杨二郎好欺负,好让我张狂任性地过一辈子。

父亲说完这段话缓缓沉气良久,父亲不语,我却依旧看出他眼中渐渐蒙上的黯然。

我知道父亲虽盼我自由自在一生,但我却入了一个最不可能得自在的地方,他心疼我,是因为知道我不是长姐,我没有长姐那般倾城的绝色和过人的才学,也不如长姐那般明晓权谋算计懂得争夺君心,更没有长姐那样势要嫁给人上人的志向和魄力,我打小被娇惯被纵容,崇敬沙场英雄却只会半吊子武艺,向往江湖道义却养了一身的倔脾气,唯一可看的也不过是一副遗传自齐家的好皮囊。

我明白父亲的遗憾,也懂得他的痛悔,适合周旋于后宫的人落寞地迁往蓟州小院,而适合简单生活的人却被束缚在巍巍高墙之中。

可这又怪得了谁,齐家的悲哀,本就是人事无常的现实。

我轻而又轻地偎在床头道,「父亲不要担心,就算女儿在宫里也一样没人敢欺负女儿的,皇上的三个儿子,也是父亲的三个小外孙,冀儿和毅儿已经三个月了,珏儿也快两岁了,都是女儿凭一己之力生下的,女儿是不是很厉害?」我轻言软语柔声地撒娇,「父亲你看,他们都是小皇子,我们齐家还是做到了优化皇家血脉的。」

「胡说八道。」父亲呵斥着我但眼中并无责备之意,而是深深叹了口气,「为父自视甚高,可终难敌君王在上,让齐家门楣蒙尘,是为父的过错。」

「父亲。」二哥二姐同我皆是一怔。

父亲微微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多话,看着二哥二姐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为父想叮嘱你们的话皆已经说过了,未能相见的也已修书……」父亲强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心气抬首对着我道,「唯有阿音,为父已经无能为力,齐家已经无法给你足够的支撑,日后所受委屈……」

「父亲,」我泪眼模糊地握住了父亲冰凉而枯瘦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莫要这般说,父亲从小教导女儿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上,父亲的这些话和齐家的未来就是女儿的支撑,日后受了委屈也会想起父亲曾对女儿的教诲,心里也就不委屈了,是女儿不孝,不仅打小给父亲惹事,到如今还要害得父亲心中难安。」

我若和长姐一般明晓世事,也不会害得父亲直到此刻还依旧放心不下我。

「阿音,你长大了。」父亲宽和地一笑,脸色难得多了几分生气,说起话也不似刚刚那般艰难,「齐家如今确实难以成为你的靠山,但是当年齐韩两家联手何等威势,可又保得韩皇后一分了吗?」

我突然有些愣住。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tanxianga.com/cxls/1385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