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父养过一只聪明的花狗。

那只花狗白底黑花，小短腿，长耳朵（耳朵比一般的土狗要长出好几倍），是我们江苏人所说的“矮脚狗”。矮脚狗很能生，怀孕的时候大肚皮坠坠的，简直是擦着地面走路。一窝小狗至少七只起步，小模样都随娘。我大姑父给它预备了盛生日蛋糕的圆形白泡沫盒子做产房，它们娘儿八个正好满当当地挤了一盒子。

我大姑父早前是如皋肉联厂的流水线工人。肉联厂是地方上的龙头企业，鼎盛时期厂里的工人好几千，工资待遇一级棒。别的不说，食堂里拳头大的“狮子头”才卖3分钱一只，吃起来真是满嘴的油。

那么好的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倒闭的速度快得令人咂舌。

大姑父下岗后着实郁闷了一段时间，好在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很快想出了一个谋生的路子-----摆摊修自行车。

肉联厂的老宿舍区距离大马路约有七八十来米。大姑父每天一大早把修车的大小工具装在一辆旧三轮车上推到马路边去。他出门，花狗也出门。他帮人修车，花狗就乖乖地趴在一边看世景或打盹。修车摊前人来人往，它镇定自如，一声不吭。有时它会自顾自地去溜达溜达，找它的狗朋友玩玩。-----肉联厂的宿舍区靠近北门郊区，养狗的人家还是挺多的。每当我大姑父有事外出，就扯起喉咙大喊几声“小花、小花。。。”

无论当时它在附近干什么，我大姑父的呼喊都能第一时间将它召回。

我大姑父挠挠它的小脑门儿，指指修车摊，吩咐它一句：摊子现在交给你了，管着哦！

主人一走，花狗俨然成了铁面无私的“大管家”，谁也不能动修车摊上的东西。哪怕有的人只是想借用一下打气筒，它都又蹦又跳，呜呜地咬住人家的裤腿不放松。倘是谁敢拿起诸如扳手起子这样的小工具作势要走，花狗更是暴跳如雷，吠声惊天动地。要么是拿工具的人主动放回原处，要么等到我大姑父出面解围，否则它绝对要追着咬上一路。

花狗最令人称道的是：不接受别人的贿赂，也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除了自己家的四口人（我大姑父，大姑姑和表姐表弟），外人给的东西，它一律没眼看。我大姑父修车摊旁边有烧饼摊、修鞋摊、卖蔬菜的，大家日日相见，花狗和他们算是老相识了，但他们把吃的东西放到它的面前，它单单瞟一瞟，绝对不动。只有他们把吃食转移到我大姑父手上了，由我大姑父出面招呼，它才会放心地享用。

冬天的郊区，狗的小命朝夕不保。三天两头的有缺德的人偷偷来投放夹了“五步倒”的肉块，一般的狗很难抵抗那种香喷喷的诱惑，消失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大姑父家的花狗因为自己独特而谨慎的个性，活得很安全。大家普遍认为，它是一条有志气的狗。

花狗三四岁的一年，城里忽然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扫”，一队手上拿着铁叉、电棍和网罩的彪形大汉挨家挨户地检查，凡是无牌无证无检疫证的狗都在清扫之列。为了保住花狗，大姑父连夜把它送回五十多里外的乡下。

花狗在乡下待了近两个月。大姑父委托的那户人家也养着两只狗，体型比花狗大出很多，三只狗共用一只食盆儿，寄人篱下的花狗，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分开的期间，大姑父特地带来些吃食去乡下探望了几次，花狗的肋骨都瘦得凸出来了，眼神黯淡，长耳朵破抹布似的耷拉着，灵气全无，把我大姑父心疼得不行，但又没有办法。寄养的人家对花狗的意见很大，说它脾气古怪，乱叫唤，说它懒，不懂看家护院，说它喜欢四处去野，不爱归家。。。总之，都是狗身上不应该有的坏毛病。

好不容易捱到大清扫的尾声，大姑父急急忙忙地赶到乡下去接花狗。可是花狗已经在几天前死掉了-----吃了药狗的毒饵！

我大姑父非常想不通，他的花狗听得懂人话，晓得辨识人心，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怎么可能栽倒在它曾经多次绕道而过的毒饵上面呢？

花狗之后，大姑父家又养过两只狗，但都远远不及花狗伶俐有趣。所以，大姑父始终念念不忘花狗，始终不相信花狗是被毒死的。据说那个毒饵的外面包着的不过是个熟番薯。在城里时，有人当着我大姑父的面故意把一块五香牛肉强塞在它嘴里它都毫不犹豫地吐了出来。-----番薯怎么能和牛肉比呢？它的志气呢？

这个事，还是我大姑姑看得通透，她说：它在我们家，我们都把它当孩子宠着，它吃住无忧，当然腰杆笔直志气满满。它在乡下不受待见，无所依靠，顿顿吃不饱，它的志气又能从哪里生出来呢？

二十多年后的这个下雨的早晨，没办法去菜市场出摊的我，坐在在八百里外的小山村的某个屋檐下，莫名其妙地想到我大姑父家的那只花狗。活着，当然要有志气，不然的话，一辈子就显得窝窝囊囊了，但有志气活着的前提条件是先达到温饱的水平。莫言的《檀香刑》里有一句话：都说是人活一口气，还不如说人活一口食儿。肚子里有食，有脸有貌。肚子里无食，没羞没躁。

狗也好，人也罢，在肚皮饿得哐当哐当响的情况下空谈志气，终归是虚无缥缈，站不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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