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上)

荆歌

先说捡漏吧。有人说,一串葡萄儿,先吃小的酸的,把最甜最大的留在最后吃的,都是悲观主义者。我是悲观主义者。但是,在这里,我权且乐观一下,好事儿先说。

我已经说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捡漏吃仙丹这样的好事儿,应该很难轮到。往往是在梦中和想象里。除非像姜师傅那种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好这口,就开始买东西的人。那时候机会确实多。那时候,大概是二十年前吧,艾丹和龙冬两位朋友从北京来我这儿玩。我陪他们去湖州。他们在一户人家,买了好几件良渚玉器。那时候我记得,也就大几百上千元一件吧。我是真正亲身经历,看着他们挑选成交的。但是我非但没有买,还反过来劝他们别买。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花上千元钱买这东西,好像有点不靠谱。因为那时候在我眼里,只有钱才是值钱的。虽然我知道,他们两位,那可是中国收藏高古玉很有造诣的。

后来,确实,捡漏的事是越来越少发生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也没什么水平,运气也不是特别好的人,越是想捡漏,恐怕越是要被漏捡了去呢!

不过,任何事,似乎都是相对而言的吧。漏这个东西,也是。什么才是漏呢?似乎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没有标准。一千元的东西,被你五百元买到了,是不是捡了漏?或者,花一万元,买到了三万元的东西,算不算?当然,花一千,买了一件国宝;或者,一百万元的东西只花一万买到手了,这些当然是捡到漏了。

而在我身上,所遇到的一些便宜事,恐怕都算不上真正意义的捡漏的。只是买得不贵,即使在当时,也不算贵。而且又是自己觉得非常美,非常雅,又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总之是喜欢。如果那些东西,当时人家要的价还要更高,我也会咬牙买了。就是这样。

曾经在大成坊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只印香炉。这个东西黑不溜秋的,缩在一个角落里,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仿佛黑夜里的一点光,那么美,那么闪烁!你不知道印香炉吧?没错,它是炉子的一种,却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它常常有多层。最上层是个盖子。盖子都是镂空的。或镂文字,或镂图案。第二层呢,是铺香灰的。香灰铺平压实,上面就可以放一个香模。香模上也有图案,通常是文字,而且是篆字。它九曲回环。铺上香粉后,提掉香模,一个由香粉组成的文字图案就出现了。使用的时候,点燃这个文字图案的一头,它就开始缓缓焚烧。香粉一般是用沉香,或者合香(以沉香为主,掺入其他香料,如檀香、冰片等)研磨而成。这样的一个篆字,转来绕去,能点上一两个小时。好闻的香烟,就从镂空的盖子里袅袅而出。除了除秽,除了赏心,印香炉似乎还有计时的功能。因为香模通常是一个来回环绕的文字图案,一般是篆字,所以印香炉又被称作篆香炉。

另起一行吧,连在一起说你读着累对不对?

印香炉的第三层,就放香粉。研磨好的香粉,就装在这一层里。需要焚香的时候,用一个精美的小铲子,把香粉轻轻撒到印模上去。有的印香炉,还有第四层。第四层就放工具了。一些小的工具,如小铲子、小括刀,还有就是至关重要的印模。如果只有三层,那么,工具就和香粉放在同一层内。

我在大成坊一眼瞥见这个印香炉,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因为我知道,这种炉子,比起普通的香炉来,不知道要少多少。它是真正文气的东西,是文人玩的东西。文人很酸,很无聊,除了读书写文章,就是玩点这种东西。把它放在书桌上,或者书斋角落的花几上,让香气源源不断地从里面逸出,整个屋子就弥漫了好闻的香气。心情就比较舒畅。而且,打印模,也是个比较风雅的事情。要仔细,要心静,轻轻地把香粉撒上去,填满印模的每一个笔画,然后轻轻压实。压得太紧,不易燃烧。压得太松,印模提去之后,就散了,不连贯了。所以说打印模,玩篆香炉,还有点参禅的味道。

机会难得啊!抑制住自己的欣喜,装得很不在乎的样子,让店主把它拿出来瞧瞧。买东西都是这样的,你看上一件东西,喜欢它,但是,必须不形于色。否则,店主有数了,不会给你便宜拿走。不斩得你鲜血淋漓没商量。印香炉一拿到手,我更喜欢了。它是一件锡点铜。虽然在当时,藏界普遍对锡器还不感冒,都不把它当回事。但是,我却很早很早就爱上了这种特殊金属所制成的器物。我就是喜欢锡器的古朴。旧锡器,或者说老锡器的表面那一层岁月镀上的包浆,最是漂亮。所谓锡点铜,就是在锡里掺入了一些铜。目的是为了增加它的硬度。但是锡的风貌没有变,它看上去是那么古旧,那么低调,那么从容而不争。

而且,里面的小工具一件都不少。这对于一只印香炉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一般过去留下来的印香炉,都是“缺肚肠”的。也就是,或多或少会缺一些小工具。不是少了小铲子,就是少了小刮刀。当然,还有缺印模的。缺印模就不行了!印模是印香炉的核心,是它的心脏,是根本,是不可或缺的。

尽管我努力让我的喜爱不形于色,但是,古玩店老板是何等角色?他们从前都是自己玩古的,吃过无数药,也捡过很多漏,什么样的江湖风浪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我这三把刷子,他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因此,他咬定这件东西低于两千元是不会卖给我的。我清楚,他是知道我一定会买的。

但是,他报出的价,还是让我感到意外。这是真的吗?这果真是一位古玩店老板吗?他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难道是真的不知道这是件好东西吗?你瞧它,方正有度,比例合适,气息优雅,味道古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它都是一件美品文玩。他开出这样的价钱,确实证明了,他是并没有把这件东西当回事。

我牢记着这样一条江湖铁律,那就是,再便宜的东西,要买的话,还是要还价。如果我很爽快地掏两千元给他,说不定他会突然节外生枝,或说自己忘了进价了,或者假装要打电话问一问合伙人,这东西是合伙人的,那人一直喜欢,不舍得卖。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就非常糟糕了。基本上就买不走了。因为,那样一来,你必然被他牵扯着鼻子走。你越加价,他越不卖。天知道最后会搞到一个什么样的天价。

所以,我只愿意给他一千元。虽然,我心里愿意出一万。

最后这只印香炉,是以一千两百五十元成交的。

我一直将它放在案头。无论是白天,还是灯光下,还是在暮色将临之时,我看到它,都会有一种幽幽的爱怜。它平静地端坐在那里,对于它身边流逝的时间,几乎没有一点儿感觉。窗外的流云和晚风,好像它也听不到一丝它们的声音。围绕着它,一百多年,发生过多少人间事?它诞生之初,是与一个什么样的人相守相伴?是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鸿儒呢,还是一个屡试不中的潦倒秀才?后来,它又到了谁的书斋?最后,又是怎样落到大成坊那家古玩店的?它始终不语。尽管它的镂花盖子里,经常冒出缕缕香烟,仿佛吐出一些篆字,仿佛吐出一些诗词曲赋。但是,依然无声。无声才是最牛的语言。无声才发人想象,才能引起我的幽思与冥想。无声才是入定,才是无人无我无世界啊!

另一件被我视为“漏”的东西,是在嘉兴月河街一家古玩店淘到。当时,我和南通藏友李坚兄一起去拜访收藏大咖俞星伟兄。之前,两人很随便地逛了逛几家古玩店。在那个店里,一把“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什么呢?随形的木柄,鬃毛是黑色的。我一向对有镌刻的古物钟爱有加。说到底,玩古玩什么?就是玩个文化嘛,对不对?凡是古人在器物上镌文刻诗,这物就不再是普通的物,而有了思想和情感的寄托,有了审美,有了故事,有了人生观世界观,有了超越器物超越时空的况味。这把刷子,随形的木柄,大小一握,拿在手里觉得无比的熨帖。上面所刻文字如下:“古无弦,今有拂;古今人,不相及。”花非花般似是而非的文字,正是我最喜爱的。

店主介绍说,木柄是沉香木,鬃毛呢,是马鬃。他这么一说,更让我对此物刮目相看。用沉香木做手柄,这又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呢?它怎么可能是一把普通的刷子呢?难道说,我们的古人,会用沉香木来做鞋刷吗?或者,一把掸米粉的刷子,它的木柄竟然是沉香木?有这样的事吗?

李坚兄高人,收藏明清印章,蔚为大观。同时,他又是一位篆刻家。而且雕钮也是他的绝活。他接过刷子,仔细看过,确定上面的文字,并非新刻。好了,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木柄到底是不是沉香木。关于沉香,以及沉香木,我玩香多年,只凭视觉,还是不敢说就能一眼断定。但是,判断沉香,最好,也是最可靠的方法,就是闻其香。香味对了,那就对了。这把木刷,因为是旧物,表面包浆已经沉厚,再怎么摩擦,也闻不到一点香气了。和店主再三协商,他终于答应让我用打火机稍稍烧烤一下木柄。它只要一冒烟,我就完全能够确定它到底是不是沉香木了。

真是幸运啊!随着一缕淡淡青烟腾起,我闻到了我非常熟悉和钟爱的香气。是沉香木无疑啊!

为什么?我不禁在心里问,为什么店主知道它是沉香木,也知道这是一件老东西,为什么他只开出六千元的价呢?嘉兴月河街,是名重江南的古玩一条街,这里不仅有许多本土的玩古高手,大江南北的各路英豪,也常常光顾这里。为什么这样一件妙物只要六千元,却没有被买走呢?

我想,一定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它的木柄,真的是沉香。也一定是没有一个人会像我这样,向店主提出烧一下的非分请求。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有一些人,真的是有缘者得之。这个缘,就是时间地点,以及你的性格。我的性格是坚决要掏出打火机,哈哈。

六千元,一分钱都不肯还价。这一次,我没有砍价。我以另一种方式,打消了他抬价的念头。我说,我还是怀疑这个不是沉香木!他说:“要不是沉香木,你就来退给我!”我说好啊好啊,你写一个保证书给我。他乖乖地写了。我就拿了刷子和保证书,高高兴兴地和李坚兄去见俞星伟了。

俞星伟在中国收藏界,绝对是一个无人不晓的大人物。他年纪轻轻就成名了。据说文物法都曾因他而作出了一点儿修改。个中细节原委,在此就不便详说了。他看到我手中的刷子,马上说,这是沉香木的啊!

哈哈,他果然了得!

当他知道我以六千元得到后,不无怨怼地说,我问他买他为什么要两万!

后来,我在一本嘉德拍卖图录上,看到一件拍品,形态尺寸大致相仿的刷子啊!那个木柄是紫檀的,没有刻文字,也是马鬃。图录上注明这是一件清乾隆的琴扫,成交价十三万八千元。琴扫!这是多么美妙风雅的两个字啊!原来是琴扫!就是风雅的古人,用来掸去古琴上的尘灰的器物吗?“古无弦,今有拂;古今人,不相及。”回头再看这四句,是多么是古雅有味啊!它说了些什么呢?它说了琴,说了拂,说了弦,说了古今。古琴上的微尘,是谁在时间的深处,将之轻轻拂扫?

作家简介

荆歌,号累翁,苏州人。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收藏文化随笔集三部,以及书法作品集《荆歌写字》。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是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家。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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